我们是被「知识」惯坏的一代吗?
在成为一名说唱歌手之前,鱼翅做过很多工作,从实习记者、娱乐公司公关再到自媒体「X博士」的视频总监。
说唱是鱼翅的业余爱好,他将视频发在B站,观者寥寥。直到2020年被《说唱新世代》的选角导演发现,还来不及反应,就站到了16强的舞台,在一众歌手中以「文化绿洲」的外号脱颖而出,人生轨迹也就此发生了转折。
他形容自己是「被时代推着往前走」。鱼翅赶上了中文说唱的最后一波综艺热潮,幸运地将爱好变成了职业。与此同时,作为一名94生的东北人,他从小就目睹了身边许多家庭,被「下岗潮」所冲刷,在密不透风的生活里说不出话,就像他在最新发布的Mixtape《惶然与想象》中的一首歌《双鸭山郊外的晚上》里唱的:舌头还给沉默,沉默还给土地,不说话的时候,我听见你的来历。
鱼翅喜欢文学与非虚构,亦短暂有过新闻理想。他的很多歌曲灵感都来源于小说和对于年轻人现实处境的观察。在这期播客里,我们讨论了信息过载的社交媒体,对于人际交往与认知世界的影响;原生经验在青年创作者中的稀缺;中文说唱歌手的文化素养;以及作为一个来自东北的创作者,如何看待「东北文艺复兴」这样的陈词滥调。
录完播客的第二天,我去参加了鱼翅的MV《理发师》点映会,现场绝大多数观众都是年轻女性,似乎还在读大学或刚毕业不久。她们分享着彼此失败的理发经历,和在职场与校园的困顿中感到些许自由的时刻。
那是一个我无法进入的场域,却能隐约看到一条影响的路径。就像鱼翅总在网易云音乐的评论区贴出歌词的用典,在我看来不免稍显卖弄,但也着实让一些听众去看书,像他曾经被滋养的那样,打开新世界。
《理发师》MV点映会
中间为鱼翅
本期问题青年
鱼翅Fin|独立唱作人,说唱歌手,《说唱新世代》16强。
他的作品有着对于当代文学艺术的养分汲取,也有对社会日常的观察与思考,并融合了R&B、爵士、电子等多种曲风。
我们是被「知识」惯坏的一代吗?
阳少:你曾和说唱歌手饭卡合作过一首歌《被知识惯坏的一代》,其中副歌有一段歌词是:无时无刻被动接受着信息,分别用什么主义眼光对待?学会了旁观 学会了批判,却难理解爱与被爱。
这让我联想到你曾在「X博士」工作的经历,你曾参与过自媒体的内容生产,将知识掰碎了投喂给用户。这首歌是否有你对于这种信息投喂与接收方式的反思:好像人们都特别「懂」,但却离多元和生命力充沛的状态越来越远?
鱼翅:这首歌其实是饭卡的一个命题,然后他邀请我来参与这个创作,我就在后面模拟了一个AI的视角,来回看人类生产的这些内容。大概是这么一个思路。
当然我和你有同样的感受——大家一方面能方便快捷地获取很多知识,另一方面对世界的认知又比较贫乏。前段时间有听众找我推荐书,问我看不进去书怎么办?我说看不进去也没什么,你要了解一个事情的途径有很多,但最好还是要保持阅读的习惯。这里有一个主动获取信息的动作。如果你的知识全都是从短视频和自媒体上获得的,那慢慢地,主动去体验和尝试的欲望也减弱了。你看似好像通过某种「知识」形成了理解,但实际上在生活中没有实感,反而可能永远也不会理解。
阳少:我想起毕赣在《十三邀》里说的,他们这一代在涉世未深的同时又提早衰老。
鱼翅:今天你跟一个初中生或者高中生聊天,会发现Ta其实懂特别多道理,谈话也很老成,但这里面总感觉又少点什么。就拿人与人的关系来说,如果你没有进入到一个具体的场域,其实是很难理解那种复杂的。
比如我从来没有在大厂工作过,但我女朋友过往的工作经历都是在大厂。所以她说的很多事情,特别是里面复杂的人际关系,我只能从道理上懂得,但没办法完全体验那种情绪。她们领导有时会通过一些手段迫使她们工作,这当然会带来一些压迫感,但同时又没法被简单概括为「PUA」,所以在这种情况下,我一般就是听她说,最后反而会被她给说服。
阳少:这是一种比较好的沟通状态。我发现人们在网上太喜欢给「建议」了,并且这些建议往往是被高度提炼化和标签化的「知识」,同质且乏味,比如一言不合就劝分、劝离职、劝断亲等等。
过去几年,因为大环境的疲软,人文社科方面的内容生产其实迎来了一个短暂的春天。然后你会发现,网上存在一种迫切用「社科化思维」去解释一切的冲动,比如心理学的爆火。恋爱、职场、个人成长方面的知识博主和课程层出不穷,仿佛一切都需要「知识」,「知识」无处不在又无孔不入。
但现代人终归是被知识所塑造,就像福柯在《词与物》里所说的,人终将被抹去,如同大海沙边的一张脸。我不是很确定这种「社科化思维」的普遍适用会带来怎样的后果。回到人际关系里的沟通,具体的人最好还是放在具体的情境中去理解。结构性的反思当然必要,可假设只带着「阶级分析」的视角去理解员工和老板的关系,那么就等于把双方都置于了一个不容辩驳的位置。
鱼翅:我以前在一家体育媒体工作,他们就比较喜欢在体育报道中融入一些社会学的想象,当时我也非常乐于带着这样的思维去剖析一个选题。但最近几年,我已经远离那种工作环境了,就创作的体验来说还是要更纯粹一些。我可能更关注一个人在情绪方面的体验与变化,你怎么在这个过程中生存?怎么在夹缝中能够稍微不那么痛苦一些?而不是用社会学的框架去树立结构关系。
阳少:这种转变是怎么发生的?
鱼翅:我觉得还是工作和生活状态的转变。以前上班的时候,我几乎是没有个人生活的,工作几乎占据了生活的90%。也跟内容行业的特性有关吧,我所有的体验、想要获取的知识都是和工作相关,然后再转化应用到工作中。但现在我已经不需要做那样的工作了,于是思维模式也会发生变化。
我做全职音乐人已经两年多了。最近其实也有一些新的思考,无论是个体情绪的体验,还是结构化的分析,我觉得两条路单走极端都不太好。我就想综合一下,因为以前那种工作模式还是比较发散的,也能反哺到我现在的创作中,之后我会想要把二者更好地结合一下。
从小城镇到大都市, 个体经验越来越趋同了吗?
阳少:谈及创作,你会有原生经验匮乏的焦虑吗?比如你的歌曲有大量对于文学作品的用典,是否会担心它成为一种「借鉴杂烩体」?这个词其实也是我好几年前看到一个博主评价毕赣时说的,她的大意是年轻创作者是在各种影像、文学和音乐的世界中长大的,能将这些元素融合得不错的已属于同代中的佼佼者,而城市经验、县城经验和乡村经验依然是创作里的稀缺品。
结合今年河南说唱之神的《工厂》走红,也从侧面反映出原生经验的稀缺与大家对之的渴望。包括直到今天,万青的《十万嬉皮》依然是神坛上不可撼动的一张专辑。你怎么看待这样的现象呢?
鱼翅:我觉得不管是《工厂》还是万青,大家还是有一种对于人文主义的呼唤吧。因为大多数人的生活是比较干瘪的。前两天还在跟一个脱口秀演员聊天,他说现在很多脱口秀创作大概就那几类,职场、贫穷生活、人手一套挤地铁的段子。大家的个人体验是高度一致的,甚至连抛梗的方式也一样。
生活越干瘪,自然就想赋予它更多的意义。怎么去找?很多人想到的就是用一种溯源的方式,回溯小镇生活,带着一种人文主义的视角,想从中提炼出意义来,让生活变得不那么干瘪。恰好《工厂》这样的歌也是非常有生命力的。
阳少:你提到个体经验的同质化。我们现在对于城市空间的感知,很大程度上就是被地铁、出租屋、写字楼和购物中心给塑造的,但这些空间一定不是城市的全貌,因为这里涉及变化。我们的城市在过去20年里经历了巨大的转变,转变过程中的许多经验都没有被很好地再现。
鱼翅:说到城市经验跟个人经验结合,我想它们的结合点不在于你生活在哪个城市,而是你一路走来的路。对了,你是哪里人?
阳少:我是在四川出生,从小在深圳长大。
鱼翅:所以你的生活经验还是以大都市为背景的。但很多人的成长路径是从小城镇走向大都市的,我们一定是带着这个路径去理解心态所发生的变化。我在这张Mixtape里有一首跟脱口秀演员梁彦增合作的歌《双鸭山郊外的晚上》,因为我俩都是双鸭山人,成长路径也很一致:从双鸭山长大,去外地上大学,我是直接考到北京,后来在北京工作,他是考到山西,之后再来的北京。
梁彦增跟我说,他第一次坐飞机,就是去山西上大学的时候。当时飞机快要降落,他看见底下城市(太原)的轮廓慢慢显现,他顿时就觉得,这太繁华了,我要在这么繁华的城市里生活四年吗?可太幸福了。结果后来他的学校并不是在太原城里,而是另外一个比较偏僻的地方。直到他去了北京后,可能才真正感到繁华都市带来的冲击。
我的大学在海淀,文化气息比较重,相对于东边来说其实没那么繁华,中关村那些商场也不太时尚。后来我去东边工作,在看到国贸这些CBD后,嗯,才感觉确实不一样。当然我当时租的房子还是在西边,在北师大院外的一片家属楼那边,可能我就是更想住在学校旁边。直到2020年我搬到东边去,才感到其实存在好几个「北京」,在不同的区域,连人走路的速度都不一样。
阳少:当时你会担心自己被「繁华」所吞没吗?
鱼翅:我自己的感觉是我一直游离在繁华边缘。比如我大学第一份工作也是在娱乐行业,会接触很多的明星艺人,需要去采访他们。其实那是个非常中心的(工作),但我又在镜头后面。
我心态上也没有很想向中心靠拢。15、16年的创业热,很多人都希望通过自己的某一个项目来实现融资或一夜暴富,但我从来没想过这事,我就是天然会觉得,发财这种事可能轮不到我。昨天还在跟「X博士」的创始人发哥聊天,他之前是学历史的,对这种东西的接触更少,后来还是通过我告诉他,才一步步接触融资这样的事情。
说唱歌手的文化水平被低估了
阳少:所以你是怎么从一个内容行业的打工人,变成一个说唱歌手的?
鱼翅:走上这条路纯属偶然,之前完全没有这样的构想,我们家以往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是从事这种艺术和创作行业的。一开始对说唱的热爱仅限于填充日常的闲暇,发在B站上,每个视频差不多只有几百个观看。2020年,《说唱新世代》的导演组想要发掘更多原生态的B站用户来参与,他们那些选角导演每天工作量非常大,挖掘得也很深,在这个过程中就把我挖出来了。
他们先是私信联系我,加上微信后,就让我发过去一个清唱的视频。那之后大概有一两个月的时间都没有回复,我想这件事可能也就吹了。接着他们又突然联系我,给我出了道题:一首4分多钟的Beat+6个关键词,至少要用到4个,然后创作一首歌出来。我写了两天,录完就发了过去。没几天他们就联系我说,你被选中了,现在要给你订票去录制节目。整个过程是很快的,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得到了这个机会,我觉得也属于是被时代推着往前走了。
阳少:在那一届的《说唱新世代》里,你最终进入了十六强。「文化绿洲」这个标签也就此伴随着你,你怎么看待这个标签?有没有一种「同行衬托」的感觉?
鱼翅:我觉得说唱歌手的文化水平其实被低估了。的确这个艺术形式的门槛比较低,很多歌手唱的内容也很浅显,于是造成了这样一种刻板印象,所谓「中专说唱」。但就我个人接触下来,身边的大多数说唱歌手还是上过大学的,他们在自己的某一专业领域也有一定的文化水平。
而且现在说唱的内容也不仅限于豪车、名表和大金链了,包括还有一些对于女性的物化。大家的关注点是五花八门的。我觉得可能是过去最火的一批人,他们创作了一些类似的热单,然后造成了这样的印象。事实上,这批人他们以往的创作也有很多面向。
比如唱《野狼Disco》的老舅,现在很多人诟病他喊麦和主旋律说唱,但他早年的很多作品是有很强人文关怀的。像《野狼王》这张EP,号称「蒜味儿蒸汽波」,里面讲了很多东北街头巷尾的生活,也体现了背后社会的变迁,当然他不是用学术性的思维去剖析,而是通过大量的细节描写,让你知道东北人到底在经受什么样的生存状态。
阳少:我记得你以前说过自己不太喜欢「文化绿洲」这个标签。但我发现,你在《惶然与想象》这张Mixtape的每一首歌的评论区,都会标注歌曲具体的用典来源和书本简介,这是否又无意间强化了这个标签?
鱼翅:这张Mixtape是通过「音乐读后感」的逻辑来创作的,所以我肯定要告诉大家每首歌的灵感来源是什么。
这也是因为我之前很喜欢张玮玮的《米店》,其中有一句歌词是「我会洗干净头发爬上桅杆 撑起我们葡萄枝嫩叶般的家」,这句话出自《哈扎尔辞典》,他当时也在评论区标了出处。也因此我才去看了这本书,虽然当时读大学,并没有完全看懂,但至少打开了一个新世界。所以我就想,如果有人能通过我的评论区去找到一些书来读,说不定Ta也能打开一个新的世界。我觉得这样做是有意义的,倒不是要去刻意强调「有文化」的标签。
阳少:你读过很多小说和诗歌,也有在进行一些歌曲以外的创作。相对于其他文本形式,歌词的容错率是否挺高的?因为它附带了旋律跟律动,有时大家就不太愿意去细品歌词,一下就带过去了。
鱼翅:其实有这个现象。我开始创作之前,就发现很多歌词如果单独拿出来是读不通顺的,甚至有很多病句。但因为我之前也是做文字工作的,我会有这样的一个习惯,歌词被拿出来读的时候,就算不配合任何东西,读起来至少不会尴尬,这也是我对自己创作的一个要求。
阳少:你觉得自己会产生路径依赖吗?不仅仅是歌手,很多创作者一旦确立了某种被受众所辨识的风格,就会不断去强化和巩固这个风格。
鱼翅:我肯定会在音乐上延续自己的个人气质。但创作路径这件事,对于创作者来说会容易疲惫,可能写了几首相似的歌曲后,就不想再重复自己了。我一般会习惯抛弃掉既有的路径,再去从其他地方寻找新的灵感。
比如我刚开始创作说唱的时候,大部分都是高密度文本,比如我在节目里唱的《我是我最后的目击者》,以及当时下了节目后的第一张Mixtape《工作札记》。但现在我可能希望表达能够更加精炼。比如你用一千字要说明白的问题,现在能用一百五十字说明白,那说明你的表达在进步。
阳少:编辑以前也会跟我说,写稿最重要的就是语言干净。
鱼翅:音乐创作上也是这样,精炼化你的表达,听众的理解门槛同时也会降低。对于创作者来说,也会有更多尝试的空间。文本密度降低了之后,编曲和作曲上的思路都可以加更多的元素进来。比如以前要在16拍里唱完这么多字,可以选择的东西就少了,现在就会有更多发散的空间。
至于路径依赖。如果你单纯是为了一个作品在市场上获得成功,复制它去赚钱,那么在原创性上的体验也会相应地减少。
在不景气的年代,社会更能 共情作为一种「处境」的东北
阳少:前面提到你和梁彦增共同合作了《双鸭山郊外的晚上》,这首歌是一个对话体的形式,通过一次返乡,带出了下岗潮一代的不同际遇。能分享一下创作背景吗?
鱼翅:因为这张Mixtape都是音乐读后感,然后梁彦增除了是脱口秀演员,也是青年作家。他写了本书叫《沉默时请大声朗读情书》,里面所有故事都是以双鸭山为背景的,大致分为三个部分:在家乡、去到大城市、再回归家乡。我们这首歌就借鉴了《沉默时请大声朗读情书》这篇同名小说的情节,也就是回归家乡。
为什么想到对话这个形式呢?这种跨界合作,如果要唱歌的话,双方要打磨的时间更久,也会比较痛苦,并且跨界本身的意义在于创造新的形式,要还是说唱就没意思了。然后我就想让他用自己比较舒服的方式来演绎,最后就以聊天的方式去录制。歌曲最后那首诗也是梁彦增写的,他有写诗的习惯,诗的气质跟歌曲本身也非常契合。
阳少:这首歌在我看来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东北故事——这片土地经历了从「共和国长子」时期的辉煌到后来的衰落,而在具体的人又如何遭遇那个衰落开始的节点。作为一个双鸭山人,你自己的成长经历跟这段历史有哪些共鸣?
鱼翅:其实就我个人的生活经验,离这件事还是有一定距离的。双鸭山虽然是一个煤炭资源型城市,以矿工为主要构成群体,但我们家离煤矿还是有些远的,像我妈妈是老师,我爸爸也在事业单位。但是周边很多同学都来自煤矿家庭,于是我上小学和初中的时候,就频繁听到「下岗」这个词,也能亲眼目睹一些他们家庭在经历这件事后的困难。虽然这是一种二手经验,但也有很多真实的情感在里面。
阳少:作为一个来自东北的青年创作者,你怎么看待过去几年流行的「东北文艺复兴」这个提法?
鱼翅:我觉得大家现在就是喜欢造词,某个阶段某个地域的创作者形成了井喷式的爆发,就要拿个说法盖棺定论。比如一提说唱,就是「川渝说唱」或者是「川渝陷阱(trap)」,之前VICE不是还做了一个纪录片吗?这个提法就慢慢形成了社会讨论。东北也是如此,近年来涌现了一批作家、导演还有歌手,就有了所谓的「文艺复兴」。
阳少:但我认为「东北文艺复兴」和「川渝说唱」不一样的地方在于,前者很多作品都是以90年代下岗潮为背景的,不管是电视剧《漫长的季节》还是像双雪涛、班宇等作家的小说,包括你们创作的歌曲。这里面带有一种历史的创伤。包括东北经济一直不太好,人口外流,文化作品的流行,反而人给一种「东边不亮西边亮」感觉。
鱼翅:我觉得也是社会整体更能共情东北的「处境」了,以前东北经济衰退,或许就不太能被南方人所理解,但现在经济都不太景气,带来了一种普遍的感伤——大家回头看东北人过去所经历的,才发现其中有一些共通的情感:原来东北早就这样了。
共通之处在于,东北始终是一个被掏空的地区。首先它承担了新中国重工业发展第一阶段的使命,等这些产业用不到的时候,就慢慢被遗弃;第二次掏空就是人口的外流,你看全国各地现在都有东北人,但东北本身的人口是在逐渐减少的。
我可以讲一个最实际的体验。因为我妈妈是老师,她所在的学校,每一学年都有学生减少。像我上学的时候,一个学年有大概四五百人,但现在只有100多人。有的小学招生,一个班只能招到30多个人,而以前上小学时,我们班有80多个人。
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,短视频平台上之前流行过一阵「东北盒饭」,非常便宜,量大管饱。可能只要十几块,就能各种荤素搭配,随便吃。之前我还开玩笑说,沈阳用的是「奉币」,对人民币汇率 5:1。这种低物价已经持续很多年了,可能近些年还稍微有所上涨。
包括房子也是,很多年轻人会跑去鹤岗买房,它跟双鸭山一样也是煤炭资源型城市。之前在那里生活的很多都是矿井工人,住在平房里,平凡拆迁变成楼房之后,他们就搬离这个地方,回迁户也不会回来,想要卖房。这些楼房远远供大于求,房价出奇地底,最便宜的我听说400元\平方米,等于60平米的房子,两万出头就可以买到。
这种低物价在过去也是大家不太能感知的,但现在需要勒紧钱包过日子了,才把目光投向了东北。
阳少:作为东北人,同时也是创作者,你会担心自己的经验,在这些作品中没有得到充分的再现吗?学者刘岩在今年出版的《同时代的北方》中提出了一个观点,大意是「东北文艺复兴」这个提法,也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更为多元和真实的东北社群经验,并引导来自东北的创作者,在接下来的作品中去刻意贴近大众认知里的「那个东北」。
鱼翅:我还没有看过这本书。我的感觉是,不同的人,对于东北关注的角度是不一样的。短视频上不管是盒饭还是各种「狠活儿」,它们不可避免会带着猎奇,也是一种旁观者进入东北的方式。而严肃文学或电影,则提醒大家这背后发生了什么。但这些东西背后反映出来的生活状态和精神面貌,都可以是多元和立体的,关键在于你愿不愿意深入去了解。
我倒没有「被代言」的感觉,如果说是由此形成了什么刻板印象,那么每个地区都存在。不管是日常生活还是创作,我都不太会被这个东西所困扰。我是东北人,这个是无法改变的,所以在今后的创作中我会一直带着在东北生活过的经验与思维,这些跟我后来在大城市里的生活产生了哪些碰撞?如何影响了我的心态?就像我们前面聊的成长路径,都将是贯穿始终的影响。